第二日傍晚,江城城北外。
前两天下了一场暴雨,泥沙又湿又实,从林子里捡来的柴也是湿的,生火的几人弄得黑烟滚滚,许久才开始烧食物。
队伍中有两辆简陋马车,停在树下,偶尔有人过去问问,或是拿些吃食过去。
大多情况都是只招呼载有裴锋的马车,另一辆冷清得仿佛与不是同一队的。
但总有人盯着两辆马车。
或是马车上方,躺在粗壮树枝上的黑衣蒙面人。
扬庚还是昨日的书生打扮,坐在其中一个火堆旁,嚼着干粮,抬头望着白衣人,总觉得哪里怪怪的,小声嘀咕道,“这人到底谁啊?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说过。临走的时候听诚才让人过来,自己去解残局,不会出事吧?”
扬庚拿了两块饼和一壶水,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树下,停在裴锋的马车旁,将水和饼高举给黑衣人,抬头客气笑着,“喝口水吗?或是吃块饼?”
众人转而盯着黑衣人,目光越发炽热和好奇。
他们本就好奇王听诚的身份,奈何扬庚一句不提,甚至有种封锁消息的意味。
这人正好是王听诚找来的。
黑衣人只有黑色双眼是露着的。
此时天色不算太暗,扬庚仰头看着那眼神,嘴角微微抽搐,尴尬一笑。那双眼在望向他时,微眯片刻,又恢复平静。
扬庚心里纳闷:不会怀疑我下毒吧?
黑衣人摆摆手,轻轻转身背对着扬庚,心道:好渴好饿啊,不会想下毒弄昏我看我是谁吧?那马车究竟什么造的,我两天都没打开?
众人也不好望向扬庚,扭头做别的去了。
笃笃!
“裴锋的马车?”扬庚小声嘀咕着,一步跃进马车。
黑衣人一直保持较高的警惕,除了提防可能埋藏在暗中的敌人,还要……
观察队伍的反应。
“裴?什么?”虽未听清全部,想起扬庚这两天的反应,脑中浮现出一个不敢相信、又极其痛恨的名字——
裴锋。
他怒得一个冷颤,失去平衡的同时摔在潮湿的地上。
靠得近的人赶紧上去扶他起来,正想替他拍走身上的泥沙,却被他挣开。那人即将摔在地上时,被及时冲过来的同伴接稳。
黑衣人怒得双眼通红,冲几尺外的马车、激动得几近疯狂地吼了一声,“扬庚!”
围过来或还站在稍远的人愣了愣,根本不知发生何事。韩知正要上前询问,刚踏了一步,眼角处已经见到扬庚跳了出来——
他突然有种极坏的预感,当即冲到扬庚身后,抽刀护在马车前。
扬庚盯着黑衣人那双能杀人的眼,没怎么害怕,反倒觉得熟悉,思量片刻后,看出对方是谁,才吓出一身冷汗,双眼瞪大,嘴皮子微微颤抖,“听,听诚?”
众将士又是一愣,屏气盯着王听诚,但谁都没敢发出半点声音。
王听诚咬咬牙,摘下蒙面的黑布,一字一句说得极清,“车里是谁?”
裴锋透过门缝盯着王听诚,始终没明白对方的愤怒从何而来。他从未得罪听雨楼,即使是承朝打算拉拢听雨楼,他也未曾参与。
还是说他猜错了?王听诚不是听雨楼的?
另一辆马车中的慕容促和庞远已经醒了,被特制的铁链锁得死死,同时被封住灵气。此时听着外头的变故,忽地笑起来。
“师父?”
“这小孩要是打起来,裴锋必死。”
“那我们?”
“等着就好,反目啊……正是时候,有可能的话,拉拢这个叫听诚的。”
“是。”
扬庚嘴巴微张,久久没把那名字说出来,脑子想的全是如何稳住王听诚。不趁早解决,一旦王听诚疯起来,后果不可设想。
王听诚拳头紧握,手背青筋暴起,双眼红得可怕,像头被惹怒的野兽,随时会冲上来屠尽所有人。
“裴锋是吗?”
“……”扬庚不敢答话。
“你不是说他全家都死了吗?他也死了吗?”
“……”
众将士一惊。
裴锋身子一抖,回想着这辈子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或是得罪过哪个王姓的人。
慕容促冷笑一声,“灭全家呀,看来仇不小啊。”
“我当时也以为他死了!”扬庚高喊一句,差点把喉咙喊破,见王听诚的情绪似乎缓了些,无暇理会对方是被吓住还是真的平静。
反正扬庚是有些怕了,“他死了就得灭国!”
众将士的脸上多了几分感慨,拿刀的韩知轻叹一声,绷紧的情绪突然降了许多。
但没等扬庚继续说下去,慕容促突然大声说道,“灭国?跟王听诚有什么关系?”
王听诚看似被压下去的情绪瞬间爆发,浑身灵气暴动,最后集中在颤抖的拳头。
隔空向裴锋的马车打出!
拳风如刀,离王听诚较近的将士感觉被刀割了几寸,五脏六腑受到不同程度的震荡,数人嘴角溢血,半跪撑在地上。
拳头从扬庚耳旁擦过。
还未反应得及,又有一道拳头从后头、擦过他同一耳旁,将王听诚的拳头压了回去。
两拳最后在王听诚眼前消失。
扬庚心里将裴锋怒骂了十几遍。
王听诚一怔,才记起此处境界最高、灵气最强不是他,是他的仇人。而这里除了那两个阶下囚,个个都是来阻止他动手的。
那些不知情的将士也就算了,挡在他面前的扬庚可是清楚得很——
十年前,裴锋一家,灭了他全宗!
母亲死在他面前。
越是这般想,越是觉得扬庚面目可憎。
第二拳还未挥出,身子忽地一轻,回过神来才知道被扬庚扛到肩上,往……江边走去。
“这……不会出事吧?”
“能孤身飞奔过来救将军的,关系肯定很好。”
王听诚这会也没动拳头。扬庚的境界一直在他之下,有次两人掐架,他一个不留神差点把扬庚打死。
之后就再没对扬庚动手。
“放我下来!”
扬庚没搭理,其实心里还是挺怕的,万一王听诚疯过头了,他估计要被打死。
“放……”
王听诚话未说完,已经被扔进江里,极冷的江水从刚张开的嘴巴灌入喉咙里,他呛了几口。
时下江水冷得跟冰水似的,王听诚本就比一般人怕冷,浑身泡在水中,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遍全身,后来僵得发麻,连颤抖都没了。
因为小时候差点掉进水里淹死,于是对江、河这类的比较抗拒,后来虽然不怕了,却始终不会水。
挣扎几下,快要沉下去时,有只手钳住他的肩膀,将他拉到岸上。
他抬头看着扬庚,双眼有些模糊了,头脑却是无比清醒。
……和冷静。
他呆呆坐在岸边,两眼空洞,面如死灰,轻微的寒风四面八方刮来,透过湿透的衣衫和头发就更冷。
但身子早就冻僵,没什么知觉了。
他没回头,还是能察觉到扬庚站在身后。
然后身上多了件书生袍。
扬庚轻叹一声,心里还是挺难受的,不过人总算稳住了,也不知能安慰什么,脑里满是从各种说书人嘴里听来的、好听的话。
直至寒风猛烈袭来,将他的脸刮得发疼,后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吼。
“将军!”